文/赵毅衡
座落于日内瓦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(UNESCO),很注意统计各国的出版数字,说这是“各国生活标准,教育,民族自觉的重要指标”,这就说的太严重,我们只说“喜欢书的程度”吧,文章做的太大,会让人头晕。各种统计数字,精确到个位,反而让人怀疑其精确程度。所以本文只谈印象,说到书,印象可能比精确统计更加重要。
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新(1997版)的统计年鉴,登录的数字是1995年。此年中国出书十万九百五十一种,而英国却是十万一千七百六十四种,稍多于中国。全世界仅此两个国家出书过十万种。
可以说在出书上,英国与中国,长期以来是世界上两大领袖。1990年代中期后,中国与英国出书并列于十万种,往下就差得很远:德国七万种,美国六万种,法国三万种。从那以后,一时中国超过了英国,每年出书逼近二十万种。但是进入21世纪,情况似乎翻了过来,据中国新闻出版总署每年的统计数字,中国出版数字中,新书比例一直是60%左右,重印经典古籍当然是好事,但是读新书也是人民“文化自觉”的必要。
看一下每年出版新书的数字,那么近年英国又成为世界第一书国:2005年英国出版新书(new titles)二十万种;美国十七万种,居第二;中国在第三位,十三万六千种。如果考虑到英文书籍常有英美两种版本,可能有部分重复,至少我们可以比较肯定地说:中国把世界第一书国的地位又让给了英国。
这是绝对数字。往人口一平均,就是另一幅图景了。英国每五百五十人印书一种,德国一千五十人印书一种,法国一千六百人印书一种,美国每四千人印书一种,中国每一万两千人印书一种。也就是说,每年读者需要的印书种类,英国读者比德国读者多一倍,比法国读者多二倍,比美国读者多几乎七倍,比中国读者多二十倍。
或许有人会说,这样算法不对:英国的前殖民地,还在买英国的书,德国书中国书都难以出口。这有点道理。但出口只能增加印数,表明人口读书欲望的,是种数:种数越多越赔钱。
二
当然无法统计,书多少次被读。每年二十万种书,就是每天出版五百多种,谁也没有本事每天浏览五百本书的书目,所以印书不是读书。
不过旧书店多了,一本就顶几本,超过纯印数。所以,值得看一下英国人如何读旧书。
喜欢英文旧书,值得来伦敦。市中心旧书店星罗棋布,各有专司。市中心区的切林十字大街,竟是一条旧书店街,你就想象琉璃厂搬上了长安街就是了。有的旧书店奇大无比,全部按作者姓名排列,因为知道买旧书的爱书者,都是追着他们心爱的作家而来,在这里找书比图书馆都方便。有本小说《切林十字大街四十八号》,说的是一个纽约的爱书女士,所要的书只有到这家旧书店邮购才能买到。与书店老板通信多年,感情就从书晕染开去,来了一场旧书中的柏拉图。最后女士找到伦敦,旧书店老板却去世了,旧书店拍卖了:人走书空,令人伤怀。如此一本几乎无情节可言的书信体小说,得到如此浪漫感情的男人,竟然是个职业最无聊最没劲的旧书店老板,而且这本小说竟然拍成电影,而且除了我,还有不少人喜欢!
不过最让人惊奇的,是威尔士的一个小镇,名称有趣,叫歪河嘿镇(Hay-on-Wye)。此镇在威尔士东北山区,不通铁路。从伦敦开车单程要六七个小时,当天别想回来。从高速公路转进山间盘盘旋旋的窄路,两边只见牛羊,最后在绿水青山中,一个小城,全部人口怕只有千人。洁洁净净的街巷,酒吧野趣,山上有废堡,古色峨然。英伦三国,最好看的就是这种小镇,但是名镇数百,哪儿轮得上它?
1960年代初,有位布斯先生忽生奇想,买下一个废农具厂,改成一个巨大的旧书店。又有人改建电影院,打了四层地板。此镇变成一个旧书城,总共一条街,陆续开了三十八家旧书店,还有一家开在山上古堡里。最大的一家,恐怕也是全世界最大的旧书店,存书四十万本,干脆是个图书馆。不同的是在此地看书,老让人掂量口袋,掂量放纵占有欲到什么程度。
当然就得分类。“中国”这个题材,就有三书架。至于言情,色情,同性恋,侦探,庭审,历史,科幻,魔幻等“类型书”,自然各有发烧读者。不入类的“一般小说”,占了整整一层。与我一起去的,是一位作家,走出店门后,失魂落魄,说是从来没有想到有若许多小说被人写出来,印出来,买进家里,卖到此地。辛苦经年,出版时真是天上地下惟我独尊。到此才知不过是恒河沙数之一,何必再尽毕生之力供应旧书货源?
作家也太容易颓唐。我也在纳闷,不过是另一个问题:人们为什么要开车那么远,来此地看旧书?到该找旅馆的时候,我就明白了:就像求签问卦要上峨嵋山,一个道理。这是一种特色旅游业,满镇不是旧书店,就是小旅馆。环境之绿,似乎买了书,就沾了一点儿山水。